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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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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叫我上來。”

亨利點點頭,完全沒意見。

“那下面肯定見不得人。”莎士比亞悄悄地在雇主耳邊嘀咕,“您看,我說的一貫有道理。”

亨利板著面孔仿佛沒聽見,然後收拾了一些東西就跟著科佩塞斯庫先生進入了地下室。

地下室的墻壁上有些昏暗的小燈泡,照亮了大約二十級高低的臺階。盡頭是一個狹窄的小房間,很低矮,但是打掃得很幹凈,靠墻的位置擺放著一個小櫥櫃,上面的球形臺燈發出朦朧的光芒。在櫥櫃另外一頭是一張精美的雕花鐵床,單人床,克裏奇躺在上面,柔軟的黃色頭發散落在雪白的枕頭上,皮膚和枕頭幾乎一個顏色,粉紅的嘴唇張開,吐出極其輕微的呼吸。

他就像一個睡美人。

亨利的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,但他很快就轉開眼眼睛,古裏古怪地望著科佩塞斯庫先生。

“您在找棺材?”老人低聲笑了笑,“哦,醫生,他們當年只是為了躲避日光而已。”

“啊啊,我確實很傳統。”亨利自嘲道,壓低了聲音,“不過,他睡著的樣子跟人類幾乎沒什麽區別,就像一個普通的孩子。”

科佩塞斯庫先生憂郁地感嘆:“如果真是普通人一樣的沈睡就好了。克裏奇大人的睡眠越來越久,也越來越沈,我們就算大喊大叫也不能驚醒他,您要做什麽就請吧,醫生。當然了,輕一點兒會顯得有禮貌一些。”

亨利接受了他的建議,取出粉末狀的氣味妖精,把它們溫柔地灑向地面、墻壁和床周圍。那些小東西很快就變成了透明的球體,隱沒了進去。不過有些不小心碰到了克裏奇的頭發或臉,立刻緊張地彈跳了幾下,逃到一邊兒去了——它們也不敢去冒犯吸血鬼的身體。

亨利長長地嘆了口氣,對盯著他的科佩塞斯庫先生說:“克裏奇大人的居住環境中沒有什麽危害他的毒素,這是好消息,不過對作為醫生的我來說,這或許是個壞消息——我沒有發現最可能存在的致病因素,所以很難對病人下準確的診斷。”

“慢慢來,醫生。”和藹的老人勸慰他,“大人今天晚上會醒過來,也許您能再試試別的方法。”

“不能讓他覺察而又有效的方法。”亨利又嘆了口氣,“這可是要求一個醫生有間諜的本事。”

科佩塞斯庫先生尷尬地搓著雙手,這模樣倒讓金發的年輕人為自己的不專業而內疚起來。“我可以采一點樣本嗎,先生?”亨利微笑著轉換了話題,“我的意思是,取一點克裏奇大人的頭發或者指甲什麽的。”

“哦!”科佩塞斯庫先生連忙點點頭,“如果只要一點點是沒有問題的,我來幫您。”

他從鑰匙扣上取下了一把便攜式小剪刀,又戴上金邊夾鼻眼睛,這才單膝跪地,彎下腰,非常小心地拈起“睡美人”的幾根頭發。

“這麽多嗎?”

“哦,請再多一點,只多一點兒就可以了。”

“好的……”

科佩塞斯庫先生最終將一小撮淡黃色的頭發放在潔白的手帕中,包好了遞給亨利。

“非常感謝。”醫生將樣本揣進懷裏,然後表示他暫時不需要再做什麽了,於是主人把室內的光線調暗了一些,領著他出去。

看著老人佝僂的背影,亨利心中原本就有的疑問像發酵的面團兒一樣變得越來越大,終於有些沖動地說出了口:“對不起,科佩塞斯庫先生,請原諒我的冒犯,我實在是有些好奇:作為一個人類的您,為什麽會成為吸血鬼的仆人呢?我的意思是,您似乎對克裏奇大人非常非常地忠心。”

科佩塞斯庫先生轉過頭來笑了笑,腳下卻沒有停,他沈默地把亨利帶出了地下室,又關好門。就在亨利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,他卻慢吞吞地開口了。

“人老了,回憶小時候的事情就得費點兒時間。”科佩塞斯庫先生摸摸胡子,又掰著指頭算了算,“大概有六十多年了吧,從我第一次見克裏奇大人到現在,的確是整整六十三年了。那個時候蘇聯人已經占領了羅馬尼亞,他們可不會對納粹盟國客氣,把什麽東西都拿走了,到處一團亂。我和父母失散,流浪到一個偏僻的郊外,什麽吃的都沒有,幾乎快要餓死了,那個時候是克裏奇大人撿到我……就像撿了一只小狗,但他給我面包和黃油,讓我活了下來。”

“您不知道他是吸血鬼?”

“他第二天就告訴我了。”老人聳聳肩,“天哪,我那時候只有六歲,吸血鬼就只是奶奶們嘴巴裏的傳說。我記得我當時給克裏奇大人說:‘你可以喝我的血,但是能每天給我一塊兒面包和一杯牛奶嗎?’他就回答了一句‘好啊’,然後就把我養活大了。”

亨利吃驚地叫起來:“他吸了您的血?”

“不,一次都沒有,”科佩塞斯庫先生看著亨利的眼睛,“所以他一直都是我的主人,我得還那些面包、牛奶和黃油的債。”

霍爾米契鎮的神父跟他的教堂一樣古老,滿頭白發,彎腰駝背,頭昏眼花,懺悔的教徒常常得沖著他耳朵大聲叫喊,才能得到寬恕。他每天只能為上帝服務一小會兒,做彌撒和舉行其他儀式的時候,聖職助手們都得打起全副精神。不過他倒給了科佩塞斯庫先生和克裏奇一個很寬松的生活環境。他們就像兩條平行線,神父管理著白天的教堂,而科佩塞斯庫先生和他的主人接管夜晚的教堂。當亨利看著夕陽落下,天邊的雲朵由金紅色變成了暗紅色時,心中有些奇妙的感覺。

“這是休假吧,老板?”莎士比亞註視著亨利的表情,說道,“您沒有診斷出那吸血鬼的病因,他們也不著急,既然不趕時間,住在這地方也挺不賴的。”

“你每次說反話都很蹩腳,”醫生無趣地看了龍一眼,開始收拾勉強的便攜式顯微鏡和一些藥水——那上面放著吸血鬼的少量發絲。

“哦,您在做檢測,看來結果可以打A。”

“是的。”亨利點點頭,“除了少量營養不良造成的體質幹枯以外,並沒有什麽病毒和詛咒的跡象,所以在身體上應該完全沒有問題。”

“他真的沒有吃東西了?”

“應該是的,吸血鬼攝入的血液要在身體內轉化成維持生存的‘新血’,但是我發現他的體內‘新血’殘留量已經低於正常值了,至少有七十年都沒有吃東西了吧。”

“難以置信,能他肯定不是為了減肥嗎?”

亨利為莎士比亞輕佻的口氣皺起了眉頭:“克裏奇大人就要醒過來了,我希望你註意言行。”

“對於厭惡的對象仍然保持著禮貌,這是人類才有的虛偽。”

“把敵對情緒赤裸裸地流露出來的都是單細胞動物。”亨利粗暴地瞪著莎士比亞,“如果你說了什麽影響病人情緒的話,那本《奧蘭多》就別想要了。”

“啊!”黑龍怒氣沖沖,“反正你也沒有看,不如趁早把它還給我!”

亨利第一次在莎士比亞面前覺得理虧,他沈默地摸進寬大的外套口袋,把那本狹長的小開本硬皮書掏出來。他看著封皮上綠色的背景和少年的頭像,伸出手來輕輕地摸了一下,然後翻開——在夕陽的光線中,他讀到了這麽一段文字:

“在這之後,日覆一日、周覆一周、月覆一月、年覆一年,他經常光顧此地,看樺樹化為金色、蕨菜萌發嫩芽;看月圓月缺;看(或許讀者能想象出下面的句子)四周草木由綠變黃,又回黃轉綠;看日升月落,雨過天晴,四季循環往覆。天下之事,二三百年一成不變,惟有些許塵灰、幾只蛛網,一位老婦人半小時就可以抹凈。如此一來,人們不禁覺得,只須使用‘歲月荏苒’(此處可在括號內標上確切時間)、萬事依舊這類簡單用語,一切就盡在其中了。

然而,不幸的是,時光盡管精確無比地創造了動植物的興衰,對人的心智卻沒有同樣簡單的功效。此外,人的心智對時光的作用也同樣奇特。一旦嵌入人的精神的奇異成分,一小時就可能拉長,甚至可能超出其時鐘長度的五十或一百倍。另一方面,在人的心智的計時中,一小時又可能由一秒鐘來精確表示。對鐘表表示的時光與心智的時光之間這一奇特的差距,人們知之甚少,因此很值得進一步充分探討。”

亨利突然之間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,他有了繼續讀下去的欲望,這種迫切的渴望甚至比跟莎士比亞鬥嘴更加強烈。於是他低下頭,就這麽靠在窗戶邊開始閱讀,甚至連龍什麽時候從他旁邊離開都沒有覺察。他看著奧蘭多漫長而富足的生命,看著愛情在他青年時代的開放。他一直這麽讀啊讀啊,直到天完全黑下來,書頁上的字跡都變得模糊不清,甚至如同濃重的黑霧一樣化成了一片。

“您為什麽不開燈?”

說話的是科佩塞斯庫先生,他剛剛把神父送回了他住的一幢獨立小屋——那裏離教堂很近——正趕回來做晚餐。老人順手把燈按開,又把外套放在了沙發上:“我看見您的助手在墓地那邊游蕩,請問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?”

“哦……”亨利如夢初醒似的把書合上,“您不用管他,他只是在欣賞那些墓志銘而已。”

科佩塞斯庫先生忙忙碌碌地燒了一些牛肉,然後端到亨利的面前,還為他斟滿了一杯葡萄酒。他們吃完飯以後天完全黑下來了,就在太陽的光線完全消失的那一刻,地下室的入口傳來了“哢噠”的一聲輕響,接著一個有著淡黃色頭發,身體瘦削的少年走出來。

“晚上好,克裏奇大人!”科佩塞斯庫先生問候道。

“晚上好,米哈伊。”吸血鬼看著亨利,“晚上好,格羅威爾先生。”

“您好。”

吸血鬼把註意力放回到自己的仆人身上:“那麽,我的水壺在哪兒?”

“已經準備了。”科佩塞斯庫先生殷勤地從角落裏拿出一把澆花用的噴水壺,還有小巧的花鏟和剪刀。

“謝謝。”克裏奇接過他的東西,揭開蓋子看看,對於配好的肥料水表示了讚賞,然後就出門往教堂裏走去。

“請等一等。”亨利急急忙忙跟在後面,“也許我能幫幫您的忙。”

克裏奇停下腳步,轉頭望著這個陌生的年輕人,碧綠的眼珠好像貓一樣,讓亨利有些心虛。他忐忑地攥緊了手,但是吸血鬼卻反而笑了起來,點點頭。

(四)

擺放在聖壇附近的鮮花大概有幾十盆,都是很平常的薔薇、月季、三色堇等等。它們雖然並不算名貴,但是都被照料得很好。亨利看著克裏奇耐心地給每一盆花澆水、松土,然後又把枯敗的部分剪去。亨利打掃完掉在地上枝葉以後,克裏奇已經開始把花盆都搬到墓地那邊去了。

亨利很自覺地抱起一盆三色堇跟在後面。

“辛苦了,格羅威爾先生。”吸血鬼真誠地表示了感謝。

亨利很高興他先開口,這樣搭話顯得非常自然了。“這沒什麽,克裏奇大人。”亨利對他說,“我並不是恭維,但是您的花兒確實養得很好,瞧它們的模樣,多漂亮。”

“這不是我的功勞。”吸血鬼搖搖頭,“每年這個時候都是花兒們都會盛放,即使把它們栽在野地裏也一樣漂亮。這可是春天,格羅威爾先生,生命力最旺盛的一個季節。”

“不過您確實很照顧它們,是這樣的,您喜歡花吧……”

吸血鬼朝他眨眨眼睛:“我喜歡一切活著的東西。您知道,我其實是個活死人,我和他們是一樣的——”他向一大片墓碑擡了擡下巴,“——唯一的區別是我會動。”

他走到一個墓碑旁,把手上的月季花放到它面前。

“多伊拉·托恩斯庫,1903年——1967年,‘他是一個溫柔的丈夫,一個慈祥的父親,他的一生沒有遺憾。’”克裏奇念著這快碑上的墓志銘,笑了笑,“我記得這家夥在喝酒以後喜歡唱《盛開的玫瑰》,而且老是跑調,不過死後的評價倒是合適……”

他又從亨利手中接過一盆玫瑰,放到了旁邊的墓碑前,那上面寫著“拉麗塔·托恩斯卡婭,1914年——1969年”的字樣。“他太太的確是個美人,”克裏奇接著說,“我記得她很會做裁縫活兒,能繡很漂亮的頭巾。”

“您都認識這裏的人?”

“我住在這裏已經有一百年了,”吸血鬼轉頭來笑了笑,“這墓地裏有一大半的人我都認識。請讓一讓……”

克裏奇擦過亨利身旁,繼續朝著教堂走過去。妖魔醫生看著吸血鬼白色的背影,恍惚間好像看到一個穿越了時光的靈魂。

“他真是像個女人。”

莎士比亞的聲音突然從亨利背後傳來,他正在一個家族墓室的後面,濃密的植物和藤條遮住了他的大半個身子,而偏黑的皮膚在夜色中很不顯眼。

“你在那兒幹什麽?”亨利古怪地看著他。

莎士比亞張嘴吐出一點兒火焰:“借光欣賞哥特式的浮雕,我猜這家人是名門望族。”

“繼續欣賞吧,別出聲就行。”

“想聽聽我的建議嗎,老板?”

“撿有用的說,謝謝。”

龍從墓室後面走出來幾步,嚴肅地看著亨利:“老板,那個家夥已經行將就木了,我覺得他會死。”

醫生垮下肩膀:“我知道你討厭克裏奇大人——”

“不是這個原因,老板,”莎士比亞的表情仿佛是被侮辱了,“他在懷舊,這可不是一個永生者的做的事兒。您看我,我的年紀比他大,可我青春洋溢,但他剛才的口氣如同一個老人,而且是那種完全遲暮的老人。”

亨利雖然覺得黑龍的話中有些令人惡心的成分,但是別的的確有些道理。

“他來了……”亨利還在腦子裏盤算,黑龍已經重新縮進了陰影裏,“也許您再多陪他搬搬花兒就能發現新東西。”

墓室後面傳來了拍打翅膀的聲音,莎士比亞已經不見了。亨利轉過身來,對抱著兩盆花的吸血鬼露出微笑:“讓我來幫您,克裏奇大人。”

他們倆拉來來去去地搬動著那些花兒,把它們放到每個墓碑前,克裏奇偶爾會說說哪些是他認識的人,亨利專心致志的聽著。他們大約擺放了七十多盆花,亨利把最後兩盆抱了出來,一盆藍色的風信子,一盆白玫瑰。克裏奇正蹲在一個墓碑前,凝視著上面的字跡——吸血鬼的眼睛從來都能在黑暗中看清楚一切。

亨利註意到他臉上的表情,似乎平板而冷漠,但是嘴角緊繃的樣子又像故意維持著現狀。亨利幾乎不敢去破壞這一刻的沈寂,他小心翼翼地將白玫瑰放在旁邊,輕輕地把那盆風信子端到了克裏奇看著的墓碑前。

吸血鬼臉上的肌肉終於緩和下來了,他感激地沖著亨利點點頭,低下頭來看了看墓碑前的花。“也許這樣更合適,”克裏奇一邊說著,一邊把面前的白玫瑰和旁邊的風信子調換了一下,“天亮以後,米哈伊會幫我把花兒們重新放回聖壇前的。不管怎麽說,今天能得到你的幫助,我非常高興,格羅威爾醫生。”

亨利禮貌地客氣了幾句,在克裏奇走開以後,他留意了一下吸血鬼凝視的墓碑,那上面雕刻的字已經模糊不清了,只能勉強記下生卒年代和大概的式樣。

“得找莎士比亞來好好認一下。”亨利在心底暗暗地說。

“齊娜·耶雷米婭,1890年——1930年,‘她的容貌是春天的白玫瑰,就算季節過去,馨香卻永遠流傳。”

黑龍低聲讀著墓碑上的銘文,然後把它們翻譯成英語。

現在正是白天,溫暖的金色陽光已經把昨天夜色中的冰冷和陰霾全部都驅散了,白色的玫瑰還放在墓碑前,花瓣上的露水反射著鉆石一般的光芒。

“是個女人……”亨利喃喃地說,“似乎還是個美人。”

“反正現在是個死人。”莎士比亞冷冰冰地說,“您說那小家夥特別調換了花盆?”

“他把白玫瑰放在她的墓前,看來是因為這個銘文的原因。”

“我看不見得。”黑龍搖搖頭,“昨天我在你們走了之後又逛了一圈——請放心,我是用的人形——有些墓碑會把女主人比作亂七八糟的花,我大概見到了讓‘芍藥’夫人欣賞‘矢車菊’一類的。”

亨利摩挲著下巴:“讓他多留心一下的肯定是熟人。也許他喜歡她,不過他為什麽沒有讓她接受自己的‘初擁’呢?”

“老板,”莎士比亞驚奇地看著他,“我現在能確定您雖然長得很帥,但是肯定沒有戀愛過!”

亨利對他怒目而視。

“別惱羞成怒,我說的是事實吧!”黑龍眉開眼笑地說,“吸血鬼怎麽會去把自己愛的人變成一個活死人呢?”

亨利的心猛跳了一下,皺起眉頭——他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時候,莎士比亞說的是正確的。“如果,”他調整了一下呼吸,“我是說如果,霍爾米契鎮的環境對吸血鬼的體質沒有損傷,而克裏奇大人也沒有受到毒物和詛咒的威脅,那麽他的厭食癥就只能從心理上找原因。我們得再觀察幾天,看看這個人對於克裏奇大人是否真的非常重要。”

“我願意賭一顆龍牙!”莎士比亞臉上充滿了篤定,“他是因為愛情的原因才這樣對自己的,絕對沒錯!真是糟糕,我對他的好感又多了一點——盡管只有一點兒。老板,您去哪兒?”

亨利已經轉身朝著科佩塞斯庫先生住的地方走去了。

黑龍提高了聲音沖他叫道:“您得聽我的,老板,多幫那小家夥搬幾天花盆,這些事情就一清二楚了!您會知道我是對的……”

亨利把龍遠遠地拋在身後,很不禮貌地叫醒了正在補眠的守夜人。科佩塞斯庫先生揉著惺忪睡眼有些驚訝地張開嘴。

“抱歉吵醒您,可是我絕對有充分的理由。”亨利潦草地道了歉,問道,“齊娜·耶雷米婭您認識嗎?”

“誰?”

亨利又重覆了那個名字。

“哦……”老人搖搖頭,“我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太小了,只記得有一戶裁縫姓耶雷米婭,現在他們家還有幾個孫女住在北邊的屋子裏,依然做裁縫生意。”

“謝謝,科佩塞斯庫先生。”

亨利站起身來,從皮包中找出一些東西揣進口袋裏,又招呼外面的莎士比亞跟自己一起出門。

“等等,醫生!”老人光著腳跳下床,“您為什麽要問這個?跟克裏奇大人的病有關嗎?”

“我會回答您的,但不是現在!”

“我偷偷地把催眠藥粉吹過去,然後她們會統統倒下,咱們就能大搖大擺進去了!”黑龍盯著遠處的那幢房子,賊兮兮地笑了,“您覺得我的計劃怎麽樣,老板?”

“萬一有人路過看到就立刻會報警。”亨利瞪了他一眼,把一小瓶藥水遞給他。“隱身比較安全。”醫生一邊說著,一邊喝下一瓶。他的身體漸漸地變得如同煙霧一般模糊,然後完全消失在了空氣裏。

“真蠢,這是玩閃避球游戲吧。”莎士比亞不滿地嘀咕道,但還是老實地喝下了自己的藥水,和醫生一起走出了背街的小巷。世界在他的眼睛裏發生小小的變化:一切有形的東西還保持著原樣,但是半透明的煙霧和揮發在空氣中的氣體則更顯眼,而同樣喝過藥水的醫生則如同一塊大果凍一樣,呈現出粉紅色。

亨利小心地避開周圍的人和東西,踏進了那座掛著裁縫招牌的房子。

那是一棟兩層的傳統民房,一樓擴大了店面,掛著布料和成衣,一個中年婦女坐在沙發上翻看著衣服的圖樣,她身後的靠墊墜著精巧的流蘇,幾個老派的紳士正在量尺寸。整個房間裏充滿了玫瑰的香味兒,櫃臺和茶幾的花瓶上都有漂亮的白玫瑰。

在屏風後面是工作間,一個大的操作臺旁邊站著個子高大的老婦人,她正在剪裁,而年輕的姑娘在縫紉機上勞作著。

亨利找到了樓梯,輕輕地踏上去,在一旁的墻壁上掛著很多照片,有古老的黑白相片,還有彩色的。最下面的是以前的客人們穿著成衣留下的照片,稍微靠樓上的地方漸漸變成了家族的照片陳列。雷耶米婭家的女人們都有柔順的黑發和深褐色的眼睛,有些照片上有主人的贈言和簽名,莎士比亞很快在一張小小的肖像照上發現了與墓碑上一樣的名字。

“齊娜·耶雷米婭,”他指著那照片,沖粉紅色的亨利做口型,“我找到她了,老板。”

那是這位女士十六歲時的留影,長得很清秀,笑容中帶著一種青春的天真;她穿著帶領結的外套,卷曲的黑發編成辮子垂落在胸前;她的眼睛很亮,即使是穿越了幾十年的時光,即使只是在一張紙上,也非常清澈。她的手上拿著一束白玫瑰,像捧著珍寶,但是她無疑比那些花兒要動人得多。照片上寫著“最愛的女兒齊娜”,落款是她的父親。

“是個美人兒,對吧?”龍無聲地對亨利說。

“得把這張照片帶回去!”亨利用透明的手按住那個相框,默默地念了幾句,照片的顏色變得淺了一些,一張同樣的大小卻非常稀薄的相片兒出現在了他手裏。他把它合在掌心,那照片立刻被隱藏起來。

亨利朝門邊歪了歪腦袋,黑龍便和他一起準備出去。他們放輕了腳步,繞過樓梯口熟睡的獵狗;一個老人走過來,拉出的軟尺差點打在亨利的臉上;他們小心翼翼地躲過了一個女裁縫,她正拿著一件做好的西裝給一個老人試穿;男裁縫從櫃臺裏面走出來,手裏捧著一大捆布料;沙發上的女士把圖樣翻得嘩嘩響,然後終於敲定了一套,“我要這個樣式!”她猛地站起來大聲說,就要撞上剛好走過的莎士比亞。

亨利的心跳都要停止了,卻看見她舉著的書擦過了黑龍的鼻尖,莎士比亞向後仰了一下——沒有碰到,僅僅差一英寸。

“謝天謝地。”英國人在心底默念了一句,但是緊接著就看到龍的目光凝視在被高舉著的緊身裙圖樣上,接著他又把目光轉向那個女人——她的身材微胖,胸部碩大。

亨利心中突然冒出了極其不祥的預感,他來不及阻止,就看見龍灰色的嘴唇(在服用隱形藥水以後)動了動,然後無比清晰地吐出一句話:

“真難看。”

(五)

亨利有三天沒跟莎士比亞說話,整整三天。

這不能怪他,因為黑龍不合時宜的對服裝的評價,亨利不得不把他拖走,並且在事後花了很大力氣用催眠咒消除那一屋子人倒黴的記憶。

浪費時間,浪費精力,浪費藥品,浪費法術,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條龍管不住自己的嘴。

亨利在疲憊之後靠在窗前的臺燈下讀那本《奧蘭多》,他覺得人類對於永生者的想象折射出的是自己的心,但是無論怎麽樣,有一些東西總是相似的,只要是活著的智慧生物,就會對時間的流逝心生感觸。

奧蘭多是把永生當做一種生活,那麽克裏奇呢?

最近四天中,克裏奇清醒過三次,照樣平淡無波地種他的花,而亨利照樣幫著搬了花盆。齊娜·耶雷米婭的墓碑前一直是白玫瑰,當然,曾經出現過粉紅的風信子和紅色的薔薇,但是很快又變成了白玫瑰,這幾乎是印證了之前莎士比亞那極傻的猜測。

“他愛她,她死了,於是他就開始絕食。”

一個快五百歲的吸血鬼因為愛情而自殺?亨利並不相信,即使是奧蘭多,也並不把愛情看做生命的全部。

克裏奇的沈睡時間的確在延長,當亨利好不容易下決心再和他談一談的時候,已經是第十天了,而且他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夜。科佩塞斯庫先生為他照料著那些花兒,亨利幫助他把花兒送到每一個墓碑前。

吸血鬼穿著白襯衫和黑色長褲從屋子裏走出來。今天的月色很明亮,能清楚地看到他淡黃色的頭發綠色的眼睛,他的皮膚越發地白了,就好像陶瓷一樣反射著淡淡的青色的光。

亨利聽到半空中有熟悉的拍打翅膀的聲音漸漸離開,但是卻沒有回頭,他已經叮囑過龍不要來打攪他和克裏奇的私人談話,甚至連科佩塞斯庫先生都回避了。

“我在等您,克裏奇大人。”他對吸血鬼說,“我想您一定願意親手把這盆花放到耶雷米婭夫人的墓碑前。

“謝謝。”克裏奇的臉上掛著一種很溫柔的微笑,從他手上接過了白玫瑰。

他們像老朋友一樣談論著涼爽的夜風,穿過重重的墓碑,朝那個女人安眠的地方走去,毛茸茸的青草擦著兩人的褲腳,好像溫順而馴服的獵犬跟在身邊。

亨利看到克裏奇將白玫瑰放到了齊娜·耶雷米婭的墓碑前,默默地看了一會兒,然後伸出手,用指尖描繪著那些已經風化了的字母。這是亨利頭一次看見一個吸血鬼做出如此富有情感的動作。

“您愛過她嗎?”亨利輕輕地問道。

克裏奇歪過頭來,帶著一點稚氣地看著英國人,然後笑了:“我正在猜您什麽時候會問出這個問題。畢竟您第一天來就想發現我的秘密。”

亨利楞住了,有些不知所措。

克裏奇從口袋裏掏出了兩條寫著字的餐巾:“用關鍵詞查驗是非常聰明的做法,您的頭腦很靈活,但是別忘記了,我既然可以規避關鍵詞,那麽要反向追查也是非常容易的。”

亨利的臉微微地發燙。

克裏奇卻沒有繼續讓他難堪的意思,他把餐巾收回口袋裏,然後在墓碑前坐下來,身子斜靠在上面。“我對格羅威爾這個姓氏有點兒印象,”吸血鬼瞇起眼睛,“很久很久以前,有些朋友告訴我在英國有個不錯的妖魔醫生。”

“科佩塞斯庫先生非常擔心您。”

“啊,米哈伊,小米哈伊。”有著男孩兒外表的吸血鬼搖搖頭,“他把我當做親人,真傷腦筋,他應該有家庭,比如妻子和孩子,但是跟著我,這些全部都得不到。”

“您救了他的命,並且……”亨利頓了一下,“您沒有把他當成食物。”

“和人類牽扯上關系是最糟糕的,我早就知道了。”克裏奇輕輕地撫摸著耶雷米婭的墓碑。

“所以呢?人類是您絕食的原因嗎?”亨利再一次重覆自己的問題,“您愛過她嗎?齊娜·耶雷米婭。”年輕的醫生一邊說,一邊從懷裏掏出了那張相片——他用顯影魔藥重新強化以後,比原來的那張更加清晰、生動。

克裏奇綠色的眼睛亮了一下,然後把照片從醫生手裏拿過來。“齊娜……”他喃喃地叫著好聽的名字,摩挲著照片上女人的輪廓,“難以置信,我仍然記得她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樣子,又矮又瘦,穿著姐姐們留下的裙子,走一步就會摔倒,可誰能想到她長大了以後會這麽美。”

亨利沒有出聲,他把手揣進褲袋裏,站在旁邊等待著。

“您想聽故事,格羅威爾先生。”吸血鬼笑起來,“哦,這可沒什麽精彩的,我只不過繼承了一處財產,所以才會來到這裏。那個時候齊娜大概十二歲,提著籃子漫山遍野地跑,她喜歡白玫瑰,也是第一個相信我有畏光癥的孩子。我那個時候住在這附近的一幢房子裏,裝作養病的富家子弟,她就會每天晚上在我的窗臺上放一只白玫瑰。真奇妙,我看著她從不起眼的花骨朵兒慢慢地變成了這個樣子”

克裏奇把照片向亨利晃了晃:“實話說,我的確動了給她‘初擁’的念頭。”

“被什麽事阻止了嗎?”醫生追問道,“或者說,您改變了主意?”

吸血鬼的眼睛望著遠處:“我等她長大,幾百年的時光都過去了,我不在乎多等幾年。她滿了十六歲以後我會問她是否願意永生……那天她來的時候淋了雨,全身都濕透了,放到我窗臺上的白玫瑰也被折斷了。她很難過,但是沒有哭,我說也許我能夠讓玫瑰恢覆原樣,於是您知道,我用了一點小小的魔法。”

“她被嚇著了嗎?”亨利有些擔心。

“不!一點兒也沒有,她是個非凡的女孩兒。但是她對我說……”吸血鬼的話突然中斷了,他的眼睛仍然望著遠方,顏色卻似乎變深了一些。

亨利偷偷地念了一點咒語,卻感覺不到生物場有什麽改變,他相信這只是克裏奇在回憶內心最隱秘的一段往事。

吸血鬼的喉頭動了動,轉頭來看著安靜的年輕人,重新開口:“她說,其實完全沒有必要讓它們恢覆原樣,花朵就是因為會雕零才顯得寶貴。”

亨利意外地楞了一下:“她……並不想永生?”

克裏奇搖搖頭:“那個時候我已經484歲了,卻突然之間明白了原來一直想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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